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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奶奶走了！

那个晚上，月朗星稀，坐在窗前，我忽然间听到了猫头鹰在远方的叫声，凄惨惨地，像一个孩子在无助地悲泣。我的心很乱，我想起了三爷爷。

三爷爷从小就没有父母，是家族里的叔伯哥嫂们，你一顿我一顿把他拉扯大的。三爷爷18岁去当兵，21岁复员回了家。

三奶奶叫什么名字、哪里人，没有人知道，因为她不会说话。据老辈们说，1961年的一个夏天，三奶奶一路逃荒，饿晕倒在三爷爷家门口的老板粟树下。三爷爷用一碗猪油炒饭救活了三奶奶。从此，他们开始了长达60余年的爱情历程。

三奶奶不会说话，但她的每一个手势、每一个眼神，三爷爷都能懂。他们从不争吵，很少串门，就像两棵毛茸茸的棕树，静静地立在菜地边上，人们连看都懒得看一眼。

有人曾问三爷爷：家是什么味道？三爷爷总是笑眯眯地说：无论多晚回家吃饭，我的碗底总有一块炼过的猪油渣。我的家呀就是猪油香的味道！

后来，我很好奇地问过奶奶，为什么三爷爷每天吃饭时，碗底都会有一块猪油渣呢？原来，三爷爷家每次好不容易吃上猪肉时，三奶奶就会把肥肉带皮一起割下来，切成小块小块的，炼了猪油后，再把油渣小心地用塑料袋封好，搁在猪油罐子里。每次吃饭时，三奶奶都会夹出一块油渣，放在三爷爷碗底，她自己却从不舍得吃。

三爷爷和三奶奶一辈子都没有孩子，他们把家族里的每一个孩子，都当作自己的儿女去疼。在那个生产队集体出工的年月，三奶奶家的院落里，经常有左右邻居把没空带的孩子送来。三奶奶照顾着十几个孩子，陪他们游戏，给他们喂吃的，就像幼儿园的阿姨，除了不会说话。

三爷爷和三奶奶是我隔房的叔爷爷叔奶奶。我记得小时候他们就住在我家隔壁。他们尤其疼爱我，上山干活，每次带回来的美味野果，必是要给我送来的；溪田劳作，抓回来的鱼虾螃蟹，必是要炸香了送我一碗。那年月吃饭时，大人小孩都喜欢端着一碗饭，或蹲或站或坐，在邻舍间的院场上，大声说话大声咀嚼，一副很享受的样子。倘若哪天三爷爷家做了几块腊肉，他一定会很炫耀地放在满碗饭菜的最上面，在众多孩子眼馋的目光中，很夸张地一块一块夹到我碗里，就像一个将军骄傲地奖赏自己的士兵。

三爷爷没什么文化，还是在部队里突击认识了一些字儿。但他很崇拜读书人，常说：要想有出息，就得好好读书。小欣是全村学习成绩最好的，我当然最喜欢！我考上县城一中时，三爷爷比自己考上了还要高兴。去县城一中报到那天，他和三奶奶一大早便来送我，花生、葵花籽什么的装了满满一大袋。

高三那年，离高考只有几个月了，我突然害病住进了县医院。当电话辗转打到乡中学，老师一路奔跑到我家时，三爷爷和我爹娘他们正端着碗在院子里吃晚饭。当晚，三爷爷便陪着我爹娘直奔县城。大雪封山，80多里的山区公路天寒地冻，他们打着手电，一路跌跌撞撞。半夜两点多钟，三爷爷一不小心摔倒在路边，额头上划了好长一道口子，血直流。他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往伤口上一抺，说：“没事，轻伤不下火线，我们继续赶路！”第二天早上九点多钟，当他们满面倦容地出现在病房时，看着三爷爷额头上那已被风雪吹干了的伤口，红色的血迹似一条条蚯蚓趴在那儿，我心里感到的竟然是害怕……

三个乡下人，第一次面对五层楼高的县医院，看着来往穿梭的白大褂们，我想他们的心中一定是又慌又怕的。爹娘一边着急我的病情，一边担心那名目种种的医药费。三爷爷便自告奋勇地回家去，帮我们到一个亲戚家去讨要旧债。亲戚家离我们村有20多里山路，其间要过一条小河，正值端午汛期，河水暴涨，湍急而浑黄的河水，令人心惊胆战。三爷爷把衣服盘在头顶，冒着齐胸深的水艰难地过河。对岸有放牛人看见了，急得连连跺脚摇手：“老人家，过不得！过不得！你不要命了？”三爷爷边喘着粗气边回答：“我孙女儿在医院里等着钱救命呢！我这把老骨头就算冲走了又怕什么呢?”

……

当我成为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时，三爷爷和三奶奶举着长长的一挂鞭炮，在我家门口兴高采烈地燃放。那一晚，他们穿着平常轻易不舍得穿的崭新的衣服，在我家坐了很久很久，末了，三奶奶从衣襟下掏出一个小小的手帕包裹，塞到我手里。我打开看了，手帕里包着的是一叠整整齐齐的钞票。

大学毕业后，我在县城参加了工作，回家的时日少了，三爷爷也建了新房，离我家有些远了。后来，我调到了现在的城市，见三爷爷三奶奶面的机会就更少了。只是从亲戚打来的电话里，零星听到他们的消息。亲戚们说，三爷爷三奶奶老了，话也不多了，出门的次数更少了。偶尔会看到他们，手牵着手走到我家门前张望，再从我家门前慢慢走到村口，然后又失落地从村口慢慢走回他们孤寂的院落。在夕阳的余辉里，他们相互搀扶着的两个佝偻的身影，被拉得细长细长……

三奶奶走后，三爷爷经常一个人在老屋旁边的板栗树下，目光呆痴，喃喃地念叨：我的猪油香，我的猪油香没有喽……

两个月后，三爷爷也去了。

三爷爷三奶奶就这样走了，如同河岸边的两粒砂石，随着水流沉入了河底，不曾泛起一丝涟漪。他们那个猪油香的爱情故事，就像两朵蒲公英永远地随风飘散了。

作者：肖建新

供职于怀化市文化旅游广电体育局，怀化市语言艺术协会顾问。

朗诵：陈晓玲

怀化学院教师，省级普通话测试员，怀化市语言艺术协会常务理事。

后期制作：蔡青青

中学教师，文化和旅游部人才中心语言艺术（朗诵）专业考级考官，中华文化促进会语言艺术专业委员会专业委员，湖南人艺汉语艺术实践中心专家顾问，怀化市语言艺术协会活动中心主任。